侯百朋:甌歌與溫州戲文
發布時間: 2013-07-06作者: 管理員閱讀:
作者:侯百朋,溫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甌歌,指的是流行于溫州一帶、以甌語演唱為主、富有浙南地區生活色彩和獨特風格的歌謠。
甌、東甌、永嘉,都是溫州的古稱。府志記載:“民尚歌舞?!弊怨乓詠?,甌地群眾即喜好歌舞,用歌謠的方式來酬神和娛人。唐代詩人顧況的《永嘉社日賽神》詩,記下了甌人酬神時的歌唱:
東甌傳舊俗,風日江邊好。何處樂神聲,夷歌出煙島。
夷歌,即民歌。人們唱民間歌謠來酬神,說是“舊俗”傳下來的,可見自來已久。也有娛人的歌,張子容《泛永嘉江日暮回舟》中寫到:“更值微風起,乘流絲管聲”。張子容也是唐代詩人,時為樂成(今溫州樂清縣)尉。永嘉江,即今甌江。這些詩告訴我們:在唐代,在甌江兩岸,煙靄迷蒙中,或微風蕩漾時,處處可聽到陣陣歌聲。至宋代,經濟愈益發展,歌舞益盛。北宋楊蟠《永寧橋》詩:“過時燈火后,簫鼓正喧闐”,民間歌謠也越來越為人們所喜愛。南宋葉適《永嘉端午行》一詩,寫賽龍舟,“峰騰波沸相隨流,回廟長歌謝神助”,仍是沿著舊習俗,以歌酬神。他的另一首詩,《水心即事六首兼謝吳民表宣義》之五中寫到:“聽唱三更羅里論,白榜單漿水心村。潮回再人家家浦,月上還當處處門?!痹姼嬖V我們:郡城郊外的水心村,在當時是相當冷僻之處,然而在半夜三更,人們還興致勃勃地在聽、演、唱民歌。這些村坊小曲何等地活躍,且富有甌歌的特色。
這是一塊盛產歌謠的豐腴的土壤!
而我國最早的成熟的戲曲,即含歌、舞、白為一體,以代言體來敷演故事的這一新型的藝術形式,也出現在溫州,稱為溫州戲文或永嘉雜劇。甌歌和戲文都是在浙南大地上成長起來的藝術之葩。二者之間有什么聯系呢?固然,戲文的出現,有它的諸種條件,而甌歌的盛行,則是戲文得以產生的一個重要因素。正是多姿多彩的甌歌,孕育了戲文,哺育了戲文。
唱,是我國戲曲藝術的一個重要的特點。要演唱,須有供演唱的曲牌。溫州戲文所采用的諸多曲牌即得之于甌歌。戲文藝人從大量甌歌中,汲取了最富表現力,最適合的歌調,構成了戲文的曲調,徐渭《南詞敘錄》中說:“永嘉雜劇興,則又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亦罕節奏,徒取其畸農市女順口可歌而已?!毙煳嫉倪@段話,說明溫州戲文是從甌歌中汲取養分而出現而成長的。所謂“村坊小曲”,即是當時廣泛流行的甌歌,所謂“畸農市女順口可歌”,即是在民間口頭流傳的。這是一個極有見地的見解。事實確也如此。試以現已確知為溫州作者寫的四種戲文:《張協狀元》、《荊釵記》、《琵琶記》、成化本《白兔記》所用的曲牌來分析,這四種戲文中,除去集曲和重復者外,共用了曲牌340多支,其中屬于“村坊小曲”的約占48%,出于詞牌的約占38%,屬大曲、唱賺的約占10%,余4%為其他來源。從比重來看,村坊小曲最多,幾近半數。正是甌歌的曲調,成了戲文曲牌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要達到這個比重,又不知要從多少支甌歌中篩選,甌歌的繁盛概可想見。從曲牌名目來看,似也可略窺見與甌歌淵源有關?!稏|甌令》、《臺州令》,就是以浙南地區的地名命名,表明是當地當時最為流行的俚曲,《趙皮鞋》、《吳小四》、《十五郎》,就是以市井細民的名字命名,或是其人所創始,或是他唱得最好,老百姓是不講究著作權什么的,只要有個名稱就可以了, 《山歌》、《采茶歌》、《孝順歌》,曲牌名就顯示出民歌的色彩。溫州戲文剛冒出地平線時,必定不是長篇巨制,而是歌舞小戲,在《張協狀元》中還殘留著它的痕跡。在這些歌舞小戲里,所用的曲牌調,絕大多數應是當時的甌地的里巷俗曲。初期戲文的作者來自民間,將他們所熟悉的村坊小曲運用到歌舞小戲中去;而這些曲調,又是為甌地人熟悉、所喜愛的,于是進一步促進了戲文的發展。這就是人民、甌歌、戲文的血肉聯系。而后,隨著歌舞小戲的發展,吸收了姐妹藝術的適用部分,融會貫通,不斷完善,終于蔚為大觀,以其不可阻擋之勢,領風騷于戲臺。
這是就溫州戲文的曲子而言,而甌歌的歌唱方式,也為溫州戲文所吸收,影響著溫州戲文的歌唱形式。
這里,得提到甌歌中的撞歌。
撞歌,或者叫盤歌、對歌。說是撞歌,即以歌唱來相撞,來角勝,含有爭奇斗勝的味兒。明代郡人姜準在《歧?,嵶T》中有具體的描述。元宵節,“兒童結伙踏歌,一唱百應,遇別伙歌者,與之較勝,謂曰‘撞歌’?!边@說的雖是明代的事,但這種風氣則由來已久。南宋“永嘉四靈”之一的徐璣在《壬戌二月》中寫道:“山城二月夜如何?行處時時聽踏歌”。一伙人邊走邊歌,遇到另一伙,就擺開陣勢,唇槍舌戰,人人參與,撞起歌來。說是“行處”,說是“時時”,盡見此種歌唱形式普遍,足見備受人們的喜愛,足見甌地歌風之盛。
既然是雙方對壘,陣線就非常分明。先由一方用歌唱挑起“戰斗”,另一個不甘示弱,立即接唱回答,一來一往,歌聲不斷。有時不限于答歌,反唇相問,化被動為主動。由于對方出什么歌,事先不知道,而出歌后又得立即作答,往往雙方都有好幾個能手,臨場編出曲詞來回答。為了壯大聲勢,歌手領頭唱了后,其他人跟著唱和,一唱百應,聲宏氣盛,十分熱鬧。
這種歌唱方式,給溫州戲文的歌唱形式以極大的影響。
唱,是我國戲曲藝術特色之一,溫州戲文一開始,即承接了甌歌特別是其中的撞歌的各個歌手均可唱的傳統,讓戲文中的各個角色,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都有自己的唱段。這種演唱形式,比之北雜劇來,要優越得多。
眾所周知,北雜劇一本四折戲,由主角正末或正旦獨個兒演唱到底,不容他人“插嘴”。主唱之演唱負擔重且不說,其他重要角色因受此限制而未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影響了人物形象的鮮明性。比如《漢宮秋》雜劇里的王嬙,應該是個重要的人物吧,因為是末本,正末漢元帝主唱,她就輪不上了。
戲文則不同,只要需要,各個角色都可演唱,各種人物都可唱適合自己性格與情緒的曲子,各類角色均有適合的曲子,各種場合也各有自已適合的曲子,不受限制與約束。像《張協狀元》這本戲,不但張協、貧女有大段大段的唱詞,李大公、李大婆、小二、王勝花甚至凈扮的神、末扮的判官、丑扮的小鬼也都有唱段。在戲文中,演唱的作用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這種演唱方式的形成,不能不歸功于甌歌,不能不歸功于當時盛行的撞歌。甌歌的這一特色,使藝人們受到了啟發,又從而吸收、運用到戲文中去,創造出這種活潑、豐富的演唱方式。這一傳統,被后來的傳奇和地方戲所繼承,一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戲文中樂曲的演唱,有獨唱、分唱、重復唱、合唱、臺后伴唱等形式,顯示了它的靈活多姿。這也是接受了甌歌、特別是撞歌的影響而來的。
以“合”唱而言,《琵琶記-糟糠自厭》出,趙五娘上場,唱兩支[山坡羊],前面注明為“旦上唱”,在曲終之前,有兩句注了一個“合”字,標明這兩句須合唱;此時場上只有趙五娘一人,怎么會有“合”,跟誰“合”呢?顯然,這個“合”,指的是臺后的伴唱,動用臺后的力量,參加到唱的行列中來,臺前臺后,一齊來唱。
這種唱法,顯然,含有撞歌的痕跡。
撞歌,離不開伴唱。雙方人多勢眾,領唱者唱了一句或幾句后,眾人齊聲和,一唱眾和,場面熱烈,聲勢龐大。流傳到現在的撞歌,仍保有此種傳統,多用“羅羅里”、“呵喳”、 “里山喳”等作和聲。如著名的甌歌《叮叮當》:“叮叮當羅里,山腳門外羅里,羅羅里,孤老堂,松臺山上仙人井羅里,妙果寺里豬頭鐘,呵喳!”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種和聲伴唱,起源也很早。前引的葉適的詩“聽唱三更羅里論”,指的就是伴唱這一方式。初期戲文作者都是下層民眾,耳濡目染,很自然地接受了這一唱和的方式。在《張協狀元》里,還可看出撞歌的遺響?!赌暇艑m譜》和《九宮正始》載有一曲[阿好悶],注明《張協狀元》:
君今去也阿好悶:有些錢,怎知湊來助你。落得兩家阿好悶。各家把這淚偷挹。一回心上阿好悶。伊家去,有許多志誠。你不分皂白阿好悶。兀的那有神明。
即用和聲“阿好悶”作為曲牌名,反復詠唱“阿好悶”。這種方式,不正是從撞歌中來的嗎?
甌歌對溫州戲文的第三方面的影響,是在語言風格上。
有的戲文作者直接把甌歌引入作品中,成為作品中的一項組成部分。像成化本《白兔記》里劉智遠、李三娘成親時凈念的《撒帳歌》“一撒東,招個窮老公。撒帳南,兩口兒做事莫吶吶。撒帳西,雙雙一對好夫妻。撒帳北,夫妻永和睦”云云,對照現在搜集到的甌歌中的《撒帳歌》,除了第一句外,文字幾乎全同。這原是一首儀式歌,至今還在僻遠山區流傳?!杜糜洝防镆灿袃墒祝阂皇资抢侠牙涯畹摹叭松呤艁硐?,不去嫁人待何時?下了頭髻做新婦,枕頭上放出大擂槌”;另一首是惜春念的: “青春年少莫蹉跎,床公尚自討床婆。紅羅帳里做夫婦,枕頭上安著兩個大西瓜”。在甌語里,“稀”、“時”與“槌”,“跎”、“婆”與“瓜”都同韻,故可相協?,F在4種戲文中,就有兩種直接引用甌歌,說明了戲文作者對甌歌的熟悉,對甌歌的喜愛,信手拈來,用到作品中,相合無間。這是戲文受甌歌語言影響的證明。
更為重要的是,甌歌是浙南老百姓群體心聲的自然流露,其特點是“我口唱我心”,語言樸質俚俗,不雕琢,不偽飾,表達方法上,更多的采用了直抒胸臆式。這,影響了戲文中曲文的語言風格,越是早期戲文,其曲文越顯得通俗、平實,猶如平日說話一樣。如曲牌[吳小四],原是從民間來,戲文中凡這種曲牌的曲文,均是明白如話的?!稄垍f狀元》中小二唱的“一個大貧胎稱秀才。叫我阿娘來做媒,一去京城更不回。算他老婆真是呆,指望平地一聲雷”是如此,《琵琶記》中蔡婆唱的也是如此: “眼又昏,耳又聾,家私空又空。只有孩兒肚內聰,他若做得官、時運通,我兩人不怕窮?!逼渌麖拿耖g來的曲牌亦是如此?!稄垍f狀元》里李大婆唱的[麻婆子]:“二月好風光,秧針細細抽。有時移步出田頭,虼蚪兒無數水上游。婆婆傍前撈一把,急忙去買油?!焙喼本拖袷怯矛F代漢語寫的歌謠,完全用不著解釋,唱出來,就能聽得懂,就能理解。
戲文在演出過程中,通過形體尤其是聲音來表達內容。聲音稍縱即逝,演員一張口,發出這個聲音,這個聲音馬上消失了。觀眾是憑聽覺來捕捉聲音,了解戲情的。為他們所熟悉、所理解的語言,他們才會更好地領會內容。這就要求戲文的語言應是質樸通俗、明白如話。尤其初起于民間時,更是如此。而歌謠本身就是老百姓的創作,也是憑聽覺來領會的。在這點上,戲文與歌謠是相通的,這就是初期戲文向甌歌學習語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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