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戲?。阂趥鞒邪l展中保護——讀《尤文貴文集》有感 

作者：王安葵，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原所長，研究員。

面對著深厚的民族文化的傳統和波瀾壯闊的現實生活，有責任感的劇作家必然要思考：我能從傳統中挖掘出什么新的東西，我能為傳統的長河增加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劇作家尤文貴的作品正體現了他的這種努力和取得的可喜成果。

傳統戲曲為我們留下豐厚的資源，也留下許多不易解決的難題。如有的劇目構思巧妙、關目奇特，但思想觀念卻與今天的時代相悖。如《大劈棺》，新中國成立后列入“禁戲”之列，但它把人性中的某些東西推到極致，富有戲劇的張力，因此，新時期多位劇作家來動手改編它。但是最難的是“劈棺”這個關目。沒有劈棺就不是這個戲了；但無論怎樣解釋，劈棺的行為總讓人難以接受。尤文貴的劇本寫莊周的妻子三娘知道了楚王孫是莊周幻化的，于是用劈棺撕下莊周假道學的面孔。保留了“劈棺”的關目，但使這個戲具有了一種新的風格，而且也體現了改編者的新的批判意識。

再如《殺狗記》，是早期的南戲劇目，也是在現存南戲中歷來被認為思想性較差的作品。尤文貴抓住了原著中有價值的核心點，即注重倫理真情，要善于識別虛情假意和偽裝。在普通的家庭關系中表達出帶普遍性的人情物理。作者還把劇中的狗擬人化，增強了對炎涼事態的諷刺，從而使這出南戲又煥發出生命力。

南戲是中國戲曲形成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溫州是南戲發源地之一，所以南戲也是溫州為中國傳統文化所做的獨特貢獻。當時南戲是怎樣創作的，歷史少有記載。尤文貴根據周密的《癸辛雜識》關于溫州人撰戲文揭露惡僧祖杰的記載，創作了《東甌才人》，寫出了書會才人史敬先的俠肝義膽，他繼承的是文天祥以及平陽林霽山等先賢的精神，勇與邪惡勢力斗爭，從而也表現出“梨園自古持正義，戲劇從來為民情”的歷史文化傳統。

明清傳奇為我們留下許多名篇，其中很多劇作經昆曲演出流傳于舞臺?！堕L生殿》是其中的瑰寶之一。尤文貴對《長生殿》情有獨鐘，早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就把《長生殿》分作上下兩本進行整理改編，可以看出，他是比較早地具有對昆曲“整本”保留的意識。而在這之前，他就根據傳說創作了《楊貴妃后傳》，雖是傳說，劇作卻很有歷史感。同時，他又根據中國“四大美女”的傳說，寫出《離恨天》。另外還根據與《長生殿》有關的材料寫成《鐵板銅琶》，塑造了敢于當面痛罵安祿山的藝人雷海青和機智的藝人韓晏等藝術形象?！疤分窈喬K武節，天地正氣塞蒼冥。金戈鐵馬失國土，鐵板銅琶仍鏖兵?！崩缀Ｇ嗟腻P錚鐵骨令人欽敬。從表現古代戲劇人的角度說，《鐵板銅琶》是《東甌才人》的姊妹篇。在當時，劇作家和戲曲演員地位都是低賤的，但他們的精神品質卻是十分高尚的。

關于古代“四大美女”的傳說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復雜的文化現象。美，是人們追求和向往的，但這些美人又都遭受不幸的命運。她們背負著難以承受的家國興亡的重任，她們做出常人無法忍受的慘重犧牲，她們又蒙受了不應蒙受的冤枉與屈辱，因此，人民對她們是寄予深刻同情的。另一方面，中國古代的文人，又常以美人香草自喻。所以尤文貴的這一組作品是對古代文化（包括民間文化）的一種深層挖掘。

 《聊齋》是作者蒲松齡由記錄街談巷議進而創作出的文學作品，所以它是古代文人文化與民間文化結合的一個突出的成果。許多劇種有《聊齋》題材的劇目，尤文貴對《聊齋》故事有自己的新發現，創作了《仇大姑娘》、《癡憨傳奇》等作品，借傳奇故事塑造出仇大姑娘、林大癡、姜憨郎等富有民間色彩的藝術形象，表現了懲惡揚善的鮮明的審美傾向，弘揚了忠厚、仁義等傳統美德。

中國古代的許多寓言、典故蘊含著豐富的智慧和深刻的哲理，卞和獻玉的故事是近年受到多位劇作家關注的寓言故事之一。讀了尤文貴的《荊山玉魂》受到很大震撼。一次獻玉，被刖一足，二次獻玉，再被刖一足，卞和仍堅持獻玉，這是為什么？卞和說：“為了一個真，為了一個理?！睙o論多么艱難困苦，他挺著活下來，“冤未伸不死，理不明不死?！眱鹤硬荒芾斫馑?，他對兒子說：“二次刖足，仍獻朝廷，是為忠心；二次刖足，仍不畏死，是為獻身；二次刖足，仍不變心，是為有信；二次刖足，仍不灰心，是為堅定！”這就是卞和的精神。卞和身殘后，不忍心戀人辛妹每天給他送飯，而辛妹說：“我是命中注定，要一生一世給你送飯??！”讀來催人淚下。這里面一定包含了作者自己的人生感受；辛妹，是多少堅定地與受冤枉的親人相廝守的女人的典型！從這里可以體會到，在劇作家這里，對傳統題材內涵的挖掘與現代生活感受是緊密融合在一起的。

浙江深厚的文化傳統，不僅表現在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也表現在物質文化方面，茶，就是一個突出的代表。人們提起浙江，不能不想到茶。關于茶，有多少美麗的傳說！人們把陸羽尊為茶圣，他的《茶經》就是在浙江撰寫的。尤文貴的《茶緣》把陸羽與皎然、張志和、顏真卿等詩人、文學家以及流落江南的李龜年和虛構的亂世中的傳奇女性李季蘭連在一起，寫出了陸羽及其《茶經》背后的豐富的文化內涵?！胺鸺蚁蛞圆枵劧U，儒家常以茶品詩，道家以茶神游六合?！彼躁懹鸪Ｅc儒、道、釋三家相交往，而他的本心又在濟世，因此為“縱寫《茶經》千萬字，難醒蒼生醉人酒”而痛苦。劇作文辭優美，洋溢著哲思、詩意與茶香。同時，通過陸羽的戀人李季蘭的身世，劇作家也不忘向“穢唐”投下批判的一筆。

除了古代題材以外，劇作家也關注現實，寫了多部表現現實生活的作品。其中，如昆曲現代戲《青山魂》描寫了一位老共產黨員雷振天在“文革”中勇敢地保護被迫害的知識分子、保護廣大群眾，讀來十分感人。在雷振天身上體現了共產黨員的黨性，也體現了我們民族的堅貞品格。其他多部傳奇劇、戲曲電視連續劇等，也都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這里就不一一敘述了。

尤文貴的作品包括昆曲、徽劇、甌劇、越劇、木偶戲等多個劇種，這些劇種都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保護這些寶貴的文化遺產，是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傳統戲劇必須在傳承發展中進行保護。在尤文貴創作這些作品時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政策措施還沒有提出，但他的創作和其他許多劇作家的創作實際上都是為保護傳統戲劇做出的重要努力。今天，我們這種保護的意識應當更清楚明確。所以，我認為，尤文貴文集的出版有很重要的意義。第一應向尤文貴先生學習，努力創作弘揚民族傳統文化、使傳統和現代緊密結合的作品，使各個戲曲劇種都更加充滿活力；第二，前些年創作的作品，如尤文貴先生的一些作品，今天看來仍是有價值的，應該繼續搬演于舞臺，讓它們發揮出應有的社會效益。這也是傳統戲劇傳承發展所必須重視的措施。

（轉自《中國文化報》2013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