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圖:王季思注《西廂記》訪普救寺
發布時間: 2013-12-26作者: 管理員閱讀:
作者: 徐宏圖,先后任浙江省藝術研究所、浙江藝術職業學院研究員。中國古代戲曲學會理事。中國儺戲研究會常務理事。
溫籍已故著名戲曲史論家王季思先生對王實甫《西廂記》情有獨鐘,早在1944年已有《西廂五劇注》在浙江龍泉“龍吟書屋”出版,到了1949年又有《集評校注西廂記》在上海開明書店出版,1954年又作了第三次修改,由中華書局出版。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又用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0年3月版紙型予以重印,印前王先生又對校注文字作了一些修改,并將所作的關于王實甫的兩篇論文作為附錄。王先生堪稱是近代校注《西廂記》的開山者。王老注本《西廂記》具有兩大特點:一是采用訓詁考證的方法箋注《西廂記》,深入淺出,豐富了原著。例如第二本“楔子”【端正好】“颩了僧伽帽”的“颩”字注,先引明郭勛輯《雍熙樂府》錄本閔遇五注“颩,音丟,義同”解作“丟”。接著又引明范寅《越諺》“颩,巴牧切,猶南方人之言甩”解作“甩”。再引《紫云亭》、《三奪槊》、《虎頭牌》、《《梧桐雨》》、《魔合羅》等元雜劇相關例句予以證實,令人信服。二是箋注結合研究,敢于提出疑議,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例如他在注釋過程中,發現他的老師陳中凡在《江海學刊》1961年2月號與1961年4月30日《光明日報》副刊《文學遺產》上發表的《關于西廂記的作者年代及其作者》及《再談西廂記的作者問題》兩篇論文中,均認為現存的《西廂記》不是王實甫寫的,而是元人后期集體創作。對此,王季思先生先后寫了《關于西廂記作者問題》及《關于西廂記作者問題的進一步探討》兩篇論文,分別發表于1961年3月29日《文匯報》及1961年7月9日《光明日報》,并一起收入他的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西廂記》校注本附錄中,以詳盡確鑿的證據,否定了陳先生的說法,進一步確定王實甫的作者地位,受到學術界的肯定。他的這種堅持真理的學術精神又啟發了他的高足徐朔方先生,徐先生讀了他的《西廂記》校注本后,對他《西廂記》作于元代的說法提出疑議,寫了《論王實甫〈西廂記〉雜劇的創作年代》一文,收入《徐朔方說戲曲》一書,同樣以詳盡確鑿的證據否定了王先生的說法,受到學界的首肯。徐先生在此文的《后記》中頗有感觸,并一往情深地告慰逝去的恩師說:“王季思老師逝世已久,我雖還視息人間,但也垂垂老矣。王老師生前對我獎掖有加,而這篇文章不得不一再批評他的《西廂記》作者的時代說。這也許可以說是學習他對業師陳中凡先生的批評?,F在雖然已經不可能向他請教了,我想他的在天之靈,如同他生前一樣包容廣大,一定不會認為我是忤逆?!笨梢?,優良的學風與精神是會代代相傳的。
《西廂記》演張生與鶯鶯的愛情故事,故事的發生地山西省永濟縣普救寺,自然就成了王先生最感興趣的向往之處了,然而一直沒機會訪尋。直至1986年秋天,中國古代戲曲研究會在山西臨汾市召開,主持者山西師大戲曲文物研究所所長黃竹三是他的中山大學的高足,他自然就成了大會的首邀代表了,時年正好80歲高齡。更令他驚喜是,會間他還與明刊本《西廂記》研究的首席專家蔣星煜先生不期而遇,蔣先生是該所的唯一顧問,自然也在首約之列,時年66歲。這對西廂記研究來說,無疑是珠聯璧合。當時學校窮,整個山西師大只有一輛小轎車,黃竹三下令,歸王與夫人姜海燕及蔣先生三人坐。他們除了會議安排的參觀洪洞縣蘇三監獄、關帝廟、鸛雀樓外,迫不急待要去的自然是普救寺了,因為他倆為研究《西廂記》付出了大半生心血,對當年張生與鶯鶯發生羅曼史的名山古剎是有特殊感情的。會議作出特殊安排,以實現他倆的愿望。令人遺憾的是,整個普救寺只剩下巍然一座鶯鶯塔,其余的殿宇樓閣均在歷代的戰亂或地震中化為一片廢墟。直至他們看了永濟縣委修復普救寺的藍圖與模型之后,才知道這座昔日曾經“神房花木深”的綺旎風光的古剎兩年后將重現,于是欣慰之情終于取代了剛才的惆悵。
從普救寺回到永濟縣委招待所,縣委的同志盛情請他倆留下墨跡。才思敏捷的王老或許在參觀過程中早已詩興大發,此刻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紙片,上面題有《普救寺偶題》兩首七絕云:
白馬將軍義薄云,書生筆陣掃千軍。
中條山色黃河水,長與鶯娘駐好春。
青年心事慕崔張,曾繼三王注樂章。
老去尚余綺思在,自攜海燕過西廂。
前一首寫的是孫飛虎兵圍普救寺,要搶鶯鶯為妻,賴張生寫信給友人白馬將軍杜確領兵解圍才得以平息,詩人感嘆這里原來有好山好水,才如此長久給鶯鶯帶來美好的春天。其中“鶯娘”二字,出自《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紅娘請宴”張生唱:“為甚俺鶯娘心下十分順?都則為君瑞胸中百萬兵?!焙笠皇资窃娙藢ψ约汉我韵矏邸段鲙洝纷髁艘环貞?。稱自己早在青年時代就開始羨慕崔鶯鶯與張生的真摯愛情,故繼“三王”之后重注這部名部。如今雖已是八旬之翁,卻依然有一顆年輕的心,因而才偕同太太姜海燕來游這座因《西廂記》而聞名于世的古寺,重溫一下這個美妙絕倫的愛情故事。其中“三王”是指明代注釋或題評《西廂記》的王世貞、王驥德、王思任三人。但是蔣星煜先生對此有異議,他認為《西廂記》與性王的人關系特別密切,宋代王銍考證過《會真記》(《西廂記》的前身)的背景與人物原型,元代王實甫寫成雜劇,明代先有王世貞為之題評,后有王驥德的全面校注,明末有王思任為湯顯祖、李卓吾、徐文長三先生的合評本寫了序,辛亥革命以后流行最廣的注釋本又是王季思先生的手筆,可見除王季思先生之外,已有五王,可能王老沒有把王銍和王思任計算在內。按蔣先生這種講法,王老所謂“三王”是指王實甫、王世貞、王驥德。這時,王老看著自己寫在小紙片的這兩首詩,正要提筆寫時,突然發現自己的手顫抖了起來,怎么也不聽使喚,他對蔣先生說:“手抖得很。勞你的駕,代我寫一寫?!笔Y先生笑著說:“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只好寫了?!闭f畢,寫下“王季思詩,蔣星煜書”一行清秀的毛筆字。
如今,這座聞名中外的古剎早已修復,座落在永濟市蒲州鎮西廂村的塬上,遠遠望去,殿宇樓閣,廊榭佛塔,依塬托勢,逐級升高,給人以雄渾莊嚴、挺拔俊逸之感。寺內建有張生借宿的“西軒”,鶯鶯一家寄居的“梨花深院”,白馬解圍之后張生移居的“書齋院”等一系列與《西廂記》故事密切相關的建筑,引人浮想聯翩。只可惜王季思先生早已作古,再也無法舊地重游而留下新的詩篇了。而蔣星煜先生尚健在,今年94歲高齡,依然精神矍鑠,我電話采訪了他,他饒有興趣的給我講了以上他當年與王老夫婦同游這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