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順平:評徐宏圖新著《南戲遺存考論》
發布時間: 2013-07-06作者: 管理員閱讀:
作者:徐順平,溫州醫學院副教授。
南戲是中國戲曲之祖,在中國戲曲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它始終扎根民間,借繁衍不同腔系以延續生命,因而根深蒂固,八百年傳唱不已,有著豐富的遺存,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學術界一般往往只注重它的原始狀態,而忽視它為生存所作的種種變異與遺存,這無疑是一種欠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十五”規劃項目之一《南戲遺存考論》課題負責人、浙江藝術職業學院研究員徐宏圖有感于此,深入南戲流布的十多個省分作長達二十多年的田野調查,搜尋南戲于傳承過程中在聲腔、劇種、劇目、表演等各方面的種種遺存,并進行詳盡的考證與論述,成為第一部集南戲原生態與變異為一體的專著,填補這一領域的空白,為南戲研究開辟一條新途徑。最近作為光明學術文庠“當代浙江學術文叢”之一,由光明日報出版社出版,全書52萬字。其學術成就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拓展研究范疇,提出“遺存”命題
近代南戲研究始于上世紀三十年代,以趙景深、錢南揚為代表的前輩學者用力甚勤,出版了《宋元戲文本事》、《宋元戲文輯佚》、《宋元南戲百一錄》與《南戲拾遺》、《南戲概論》等一系著作,在戲文輯佚、探索源流等方面取得豐碩的成果。他們的不足是研究的范圍多囿于宋元戲文,直到1957年才涉足明代南戲,趙景深在同年出版的《元明南戲考略》序言中坦言:“錢南揚、陸侃如、馮沅君和我自己都還只輯錄宋元南戲,不曾輯錄明初南戲……明初的南戲是第一次輯錄在我這本書里,我從《九宮正始》里一共搜集了十九種?!贝撕?,由于明初戲文的不斷發現,如上海嘉定墓地明成化本《白兔記》、明本潮州戲文五種的發現及大量流散海外戲文的回傳,幫助學者們把研究范疇擴展至明中葉,并提出“明人改本戲文”的新概念,出版了《南戲新證》、《南戲論叢》等專著。徐宏圖的《南戲遺存考論》則在繼承與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又進一步將南戲研究范圍擴展到明中葉之后直至近現代,特設“明代改本戲文遺存舉要”(上、下)及“明代新制戲文遺存舉要”三章,同時提出“南戲遺存”研究的新命題,例舉大量的事實,使南戲研究真實反映出南戲的血脈貫穿中國戲曲始終的歷史面貌,填補前人研究空白。
除了擴展歷史范圍之外,《南戲遺存考論》還在拓展南戲研究的地域范圍上取得可喜的成績。這項工作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已有人實踐過,如劉念茲的《南戲新證》就是在調查福建南戲的基礎上撰寫的,此書以南戲劇目資料豐富取勝,為南戲史探索提供大量新的實證,但調查的范圍只限于福建省一隅之地,其他地方卻未能來得及作深入調查,容易使人以偏概全,誤以為南戲只有福建遺存,其實并非如此。徐宏圖有感于此,乃將南戲遺存研究對象,擴展至福建之外的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江蘇、湖北、廣東、四川等十多個省市,獲取包括劇目、音樂、表演、戲班等在內的大量前人未發現的資料,特設“地域分布”專節,并附“南戲地域流布圖”,以證實南戲遺存的普遍性。這對正確、全面了解南戲歷史發展全貌具有重大意義,是對南戲歷史研究具有標志性的突破。
二、改變書齋模式,采用田野手法
前輩學者長于文獻考證,好于書齋著書?!赌蠎蜻z存考論》的著者卻一改傳統,在重視文獻考證的同時,更注重田野調查,歷時20余年,足跡十多個省分,走訪各地圖書館、資料室、劇團、老藝人等,四處搜索南戲在傳承過程中的活態積淀,包括劇目、聲腔、劇種、表演等諸方面大量奇缺資料。
田野調查所獲,以劇目資料為最豐富,其中宋元戲文傳本14種,選本136種;明人改本戲文傳本103種,選本38種。各種高腔演出腳本不計其數,如有“溫州雜劇”之首稱號的《王魁》被溫州高腔改編為《活捉王魁》,活躍于民間舞臺;《趙貞女》被高則誠改編為《琵琶記》,成為“永昆”的看家戲,一直盛演不衰?,F存《永樂大典戲文三種》中的《張協狀元》系南宋中葉溫州九山書會“才人”創作,不僅完好保存,近年仍由永昆傳習所演出,轟動全國。有元代“五大南戲”之稱的《荊釵記》、《白兔記》、《拜月亭》、《殺狗記》、《蔡伯喈琵琶記》以及《祖杰戲文》,亦一直為各地昆劇與高腔的常演劇目。近年新發現的尚有《兩世緣》(祝英臺)、《太平春》、《降天雪》、《云水亭》等孤本,均在民間傳唱。其次是聲腔資料,據調查,南戲四大聲腔中,昆山腔至今傳唱未衰;海鹽腔為昆山腔所吸收,不僅纏綿婉轉、柔曼悠遠的演唱風格被昆山腔所繼承,且大部分曲牌為昆山腔所沿用;余姚腔為新昌調腔、寧海平調以及青陽腔所繼承,其滾唱一直被繼承了下來。另外,泉潮腔等仍然傳唱不衰。第三是劇種資料,其中由昆山腔嫡傳的劇種有蘇昆,浙昆、北昆、湘昆、永昆等;由弋陽腔演變的劇種有各地的高腔,如浙江的松陽高腔、新昌調腔、寧海平調、西安高腔、侯陽高腔;江西弋陽腔、青陽腔;安徽青陽腔、岳西高腔;江蘇高淳陽腔、福建四平腔;廣東正字戲、白字戲:湖南湘劇高腔、祁陽主腔、辰河戲;四川川劇高腔;湖北襄陽青戲、麻城高腔;山西萬泉青戲;閩、粵泉潮腔與興化腔的嫡傳梨園戲、莆仙戲、潮劇等。第四是表演資料,如后世戲曲表演中的所謂“唱、作、念、打”以及角色行當等,無不繼承南戲傳統,其他如副末開場、人作道具等,亦被保存了下來,至今尚在永嘉昆劇中運用。
本書正是在上述田野調查所獲的基礎上撰寫的,所憑借的資料,均經過作者詳盡考證,必須在劇情、曲目、曲詞、結構或語言、曲調、音樂等方面,與宋元古本戲文有相同或相近者,以顯示其因襲傳承關系,否則一律不用。因而其文獻價值罕可匹比,殊為珍貴,在眼下人們深感南戲研究資料奇缺、很難突破前人規范的困惑下,本書頗有另辟蹊徑、別開洞天的示范價值。
三、挑戰懸而未決,提出獨到見解
本書敢于面對爭議,就南戲研究長期存在的諸多懸而未決問題,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并進行充分詳盡的論證,豐富了南戲學術研究成果,推進南戲研究的深入開展。這些問題主要有:南戲的發源地問題;有無“溫州腔”問題;關于“泉州腔”問題;南戲與目連戲問題;南戲與傳奇的斷限問題等。
關于南戲的發源地問題。作者認為早有定論,從宋末劉塤《水云村稿》到錢南揚《南戲概論》,均確認溫州未見異議。上世紀六十年代,由于在福建等地陸續發現一批由泉潮腔、興化腔移植的南戲劇目,才有個別學者提出南戲同時誕生在包括溫州在內的閩浙沿海弓帶的“多點論”,但這只能證明其是流行地,而發源地仍然只有一個溫州。作者又同時認為,這絲毫沒有否認福建等地的重要性,福建至今還保存大批南戲遺存劇目,其在南戲史上的重要性未必在浙江之下。
關于“溫州腔”問題。作者認為:徐謂《南詞敘錄》稱南戲“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謠”,又說:“即村坊小曲而為之,本無宮調,亦罕節奏,徒取其畸農市女,順口可歌而已,諺所謂隨心令者?!闭f的就是戲文最初的聲腔,即“溫州腔”,因為這里所謂“里巷歌謠”、“村坊小曲”,包括宋人詞,都是唱溫州方言的。其次,從現存宋代南戲劇本《張協狀元》曲牌標明為溫州或溫州附近民歌的有[東甌令][臺州歌]等、屬于溫州方言的有“老鼠拖個馱貓兒”、“學你只會吃死飯”等,亦可證明這一點。第三,最早的戲文為溫州書會才人所作,又首演出于溫州九山湖一帶,其唱腔勢必為“溫州腔”?!皽刂萸弧敝允лd,亦正如徐謂所說,因“不葉宮調,故士大夫罕有留意”,不屑記載。直至在浙江各地流傳開來之后,才逐漸引起注意,如祝允明《重刻中原音韻序》即稱其為“南宋溫浙戲文之調”,所謂“溫浙之調”,實則是“溫州腔”到“杭州腔”過渡時期的稱呼。不久即稱“杭州腔”,沿稱至明代未變。
關于“泉潮腔”問題。作者首先確認“泉潮腔”是客觀存在的,是南戲流行于福建泉州一帶的“泉腔”和廣東潮州一帶的、“潮腔”的合稱,最早見諸明嘉靖丙寅(1566年) 《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詩詞北曲勾欄荔鏡記戲文》。至于泉潮腔的來源,則認為其前期當直接受“溫州腔”的影響,可從泉腔梨園戲、莆仙戲保存《張協狀元》[太子游四門]獲知一二,后期則受弋陽腔的影響。盛行當在明嘉靖末或隆萬間,閩、廣至今保存的大量南戲劇目當屬此時期的產物。
關于南戲與目連戲問題。作者認為,目連戲先于南戲,早在北宋就有了,那是宋雜劇,它對南戲的產生當有過影響。南戲產生之后,目連戲即以南戲的形式演出于農村,其劇目內容除目連故事外,還有《岳傳》、《觀音》、《三國》、《西游》以及梁武帝的戲,這些劇目大多保存在浙江、江西、安徽、湖南、福建、江蘇等全國各地目連戲中。鄭本《勸善戲文》僅取其中目連救母故事改編而成,無法代表所有的目連戲。正如張庚先生在《目連戲很有研究價值》中所說,“目連戲”不僅是早期南戲中的一個劇目,而且是個“代名詞”,即代表一部分南戲,它比“荊、劉、拜、殺”還要古老,是南戲更古老階段的東西,是南戲的一個階段。
關于南戲與傳奇的斷限問題。作者指出:《浣紗記》的上演,只能標志昆曲從清唱到演劇的轉折,而不是傳奇創作的開端。傳奇創作早在元末明初即已開始,至嘉靖已趨成熟,《浣紗記》只是其中比較成功的作品之一,其他尚有姚茂良《雙忠記》、王濟《連環記》等,且比它早。認為南戲與明傳奇沒有嚴格的斷限,無法斷然劃界,其主要原因是傳奇由南戲發展而來,起始二者并無實質性的區別,唯前者較之后者文詞典雅些,結構、曲律等更嚴謹些,大多為文人創作或改編,人們習慣稱之為“傳奇”,至昆劇興起后即取南戲而代之,傳奇成為一統天下,便無人再提南戲了。
此外,書末附《南戲遺存總目一覽表》,收現存宋元戲文存本14種,選本47種;明人改本戲文傳本103種,選本38種。合計202種,按宋元戲文、明人改本戲文、明清傳奇、昆弋腔、泉潮腔、青陽腔、高腔、亂彈等欄目順序,填寫有直接淵源關系的遺存劇目,每一個劇目均注明出處或收藏單位,為南戲研究者與普通讀者尋找南戲遺存劇目提供方便。這當是全書最精彩、最有價值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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